> 夏日的天气毕竟闷热,江锦志又穿着毛呢军装,额头与手心都沁出薄薄汗水,陆文振笑着与他握了手,又想起雨夜中一同抽过的那支意味不明的烟。
他的话倒也不算假意恭维,在这一行干了数年,陆文振多少瞧出些门道,每年一头扎入演艺圈的新人犹如过江之鲫,哪些能大紫大红,哪些会半红不黑,而哪些又沉入冰窟,开头就能猜出几分。江锦志一张面孔太漂亮,难得眉目间又有一股英武的气质,瞎子也愿为他睁开眼来,芸芸众生当然会巴巴追着恨不能多看几眼。
三人客套了几句,谭竟成接过电话匆匆离去,撇下的两人一时找不到话说,陆文振索性坦坦荡荡盯住江锦志面孔细看。江锦志不躲,也盯住陆文振的脸看,四只眼睛互相扫荡片刻,两人又齐齐笑出声来。
“你们两个莫要躲着眉来眼去,还不速速下来”,楼下苏小眉叉住腰发号施令。
陆文振无奈地摊了摊手,与江锦志一道走下楼去,一路上刻意走得慢半拍,等着那声“嗒”的声音响起才落下脚步,像小时候玩的抛石子游戏,总要等来不及时才伸手去接,为的便是那份手忙脚乱的欢愉。
女一号最终定下当红女星林碧心,苏小眉同谭竟成吵归吵,到底还是尊重他,可世上未必每个女人都有这样好的涵养。
林碧心穿着一席白色西式纱裙,过肩的头发烫做二十年代流行的大卷,蓬蓬的裙摆衬得腰肢更细,一张晶莹秀丽的脸孔只有巴掌大小,面上似笑非笑地走过来,冲陆文振喊了声“陆少”。
陆彬少年立志,回国后更是将家族生意打理得风生水起,当年陆文振“弃商从文”虽没闹出大阵仗,心里也明白陆彬的失望,这些年一直与家里不咸不淡地耗着。陆家权势不容小觑,圈子里的人算得精细,吃不准陆文振他朝可会回头,惹他不快实在是自讨没趣,当面时都心照不宣地绕过他的家世不提。
“金牌三角”为着女一号吵翻天的事大概瞒不过去,只不知为何传在林碧心耳朵里却成了陆文振推举许若丹做主演,林碧心气不过,开口便送了他个软钉子。
陆文振心情很好,半点不做计较,客气地问过好后,又称赞她挽着的金色手袋:“这样漂亮的包从哪里寻来?好似自落日余晖下的撒哈拉掬起一捧金沙装在水晶瓶中,又像阿忒密斯的银车碾碎了巴哈马海滩的月色。”
江锦志赶忙打圆场:“原本便很美,叫陆编剧一说,更觉得美到不可思议。”
林碧心咕咕娇笑,“快快致电那间店铺的老板,速将这两句话印在广告上,不过是个普通货色,承蒙陆少抬识夸奖,这手袋保管身价涨十倍!”
这话分明是暗讽他抬举许若丹,陆文振犹自好笑,饶有兴味地抱着双手静候下文。一旁苏小眉已黑了脸色,“蹬蹬蹬”走过来挽住陆文振胳膊道:“偌大屋子竟闷得人头痛,文振陪我去买杯咖啡。”
助理小杨悄悄劝道:“林小姐何苦为了出一口闲气开罪陆文振,慢说他本是陆家大少,编剧也手握生杀大权,仔细他大笔一挥,将林小姐戏份砍低。”
林碧心转身笑盈盈答道:“陆文振不会,我信任他人品。”
小杨瞠目结舌,前一分钟还句句挖苦直似乌眼斗鸡,这一刻又赞他品格高洁,自己好心相劝,反倒做了搬弄是非的小人。可见讨好女性乃是世上至难至苦的工作之一,不由人不佩服那些脚踏两只船而滴水不漏的人天赋和手段之高明。
这边厢苏小眉愤愤不平,“最讨厌这些新蹿红的小明星,只得一张漂亮面孔,真是半分修养功夫也没有!”
陆文振笑,“小眉,闲谈莫道他人是非。”
林碧心当真没有估错陆文振为人,苏小眉愕然住口,顺便飞去一记眼刀,心中暗骂我这是为谁说他人是非。
走在两人身后的江锦志“噗嗤”一声笑出来,戳了戳自己的脸,道:“纵然生得好皮囊”,又拍拍肚皮,“腹内原来草莽。”
三人捧腹哈哈大笑,一叠声赞江锦志可爱。
抬起头又见不省心的谭竟成气急败坏大骂新助理,苏小眉轻叹一声扶住额角,脸上挂满愁苦。江锦志忙道:“小眉姐尽管去忙,咖啡由我陪陆编剧去买。”
苏小眉“咦”一声笑道:“同为好皮囊,为何这一副叫人如此舒心?”
江锦志眨眨眼,笑眯眯地看着苏小眉走开,又同陆文振一道慢慢走到门口。陆文振指了指他身上的军装,江锦志“唔”一声恍然大悟,伸手把外套脱下来搭在门口的椅背上,只穿一件挺括的长袖白衬衣,下摆扎在皮带里,肩膀与腰际展露的线条美好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陆文振心想,也不怪那晚的夜雨太迷人,这样美的一个人,只怕在垃圾间碰上他也是无法忘怀的。
一朵玫瑰,开在何处都是玫瑰。
走了几步,江锦志从裤兜里掏出那个白色的空火柴盒,笑了笑递在陆文振手里。陆文振打开一看,长长短短装了大半盒火柴,至为难得的是擦火的磷头颜色不一,淡粉嫣红,甚至还有暗绿,混杂着挨在一处,形成一种奇突的美感。
☆、第三章
片场离城区有二十余里,两人驱车上路的时分又落起毛毛雨。陆文振从后视镜中望着雨雾里的老式洋派建筑,恍然觉得这些布景像是自一本熟悉的旧挂历中剪下来贴在漏雨的屋中的图片,过时的美丽被大滩的水渍洇开,边缘一圈苍黄的痕迹。
先前捂得冒汗,现在只穿着一件单衬衣又有些冷,江锦志指了指后座上搁着的黑色外套,陆文振答一句“请随意”,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看他取过衣服披上。
江锦志比陆文振高几公分,又得了一副长手长脚的衣架子身材,穿什么都浑成风韵。雪白的衬衣袖口露出小小一段,他便顺手解开纽扣挽起袖子,扭头冲陆文振一笑。
陆文振勾了勾嘴角不出声,握住方向盘的双手仍旧平稳,车速表亦未晃动半格,卖力表演着自己尚未动心。
现代都市男女,人人皆习得十八般武艺傍身,一早将绿柳黑发红颜白骨参个通透,纵使色令智昏也不可太早露出破绽,免得他日叫人怀着绝色一刀捅入心窝,真正痛不欲生。
车子里没开空调,雨点击打玻璃发出轻弱的声响,微小水珠片刻汇作蔓延的细线,狭窄的空间内闷且潮,两人谁也不打开车窗,淡淡的窒息感肆意漫延,像心怀鬼胎的渡客撑着一只孤舟缓缓淌在静默的河流上,荡来荡去都是无声的暧昧。
咖啡厅建在知名湖滨渡假区内,设计师匠心独运,拿强化玻璃搭出彩虹状大温室,甫一进门便踏上蜿蜒趣致的黄砖路,矮矮白漆栅栏环着两旁葱茏的热带花木,迎面的数丛鸡蛋花开至倾颓,枝头花朵幽幽携香坠地,仿佛连空气都染作浅绿色。
“哗,欧兹国”,江锦志低叹一声,“往前走下去可是通往翡翠城?”
“不,欧兹国大概没有这样美味的咖啡”,陆文振推开亮晶晶的玻璃门,“况且多洛西小姐亦向往回到人间。”
江锦志挑了窗边的位子坐下,垂着眼睛翻看菜单。“何苦来哉,周遭同样是无脑稻草君与失心铁皮人,亦或胆气缺缺的狮子”,半晌又添一句:“况且鲜有幸运儿能拾到女巫的银鞋。”
陆文振轻笑,“为着那只可爱的托托犬,情愿赴汤蹈火。”
“文振,你可当真自欧兹国归来”,江锦志扬起一个笑,“世上恐怕只有你一个成年人愿意为着没有回报的事物脉脉付出。”
“犬只乃是人类挚友,终身回报予你无限爱意与忠诚”,陆文振十分不服。
江锦志低下头但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