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年猛地捂住身子干吐出来,而就在他干呕的时候,有一双手迅速摸到他的后背,开始轻而缓慢摩挲。舒懿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醒得无声无息,诡异莫名。
“怎么了?”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出来,舒懿听着这样温柔的声音,突然觉得恐慌得想哭。他的动作先于理智,在男人靠过来的时候就冲了过去,然后哭得一塌糊涂。
而哭着哭着,少年又累极地睡了过去。
男人看着怀中睡过去的少年,突然觉得无奈,他无奈地笑起来,无奈地看着窗外匆匆掠过的风景。竟然觉得这样就很好。
他不可能陪少年一辈子。他犯下的罪孽,少年犯下的过错,不是之后的修补就可以弥合,彼此的人生在未遇见之前就已经发生崩坏和扭曲,此后再亡羊补牢,也无济于事。
就在金田任如此思索时,手机接收短信的声音突然响起。男人从兜里拿出手机,看到短信的瞬间微微眯了眯双眼。他发了会呆,然后迅速发出一行字回复过去,之后果断将手机关机,放回兜里。
火车几乎行驶了半夜。一直望着窗外风景的男人在看到越来越熟悉的景色后,无声从从包里拿出一包安眠药粉,神色平常拿出地倒进了水杯里。这是他在上火车前就碾碎的药物,现在让少年喝下去,到下车后就差不多能见效了。
男人拿着放有药物的水杯,迟疑了一会,最终还是叫了妹妹的名字,“素妍。”
少年仍旧在睡,被男人吵了好几声才醒了过来,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还未清醒的大脑些微迟钝,只问,“下车了?”
“没有。”男人压低声音诱哄般开口,“你刚才不舒服,我去给你找了药。”
“乖,喝下去。”
少年的脑子仍旧迷迷糊糊,他感觉自己在做梦,却又不确定这是否真是梦境,但传过来的声音实在太温柔,满足他对幻想中的哥哥的任何要求,温柔,耐心,最重要的是,他突然觉得这声音满是情深意长,情真意切。
这是在做梦。只有在梦里,他才会听到这样符合妄想的声音。少年想着,微微张开嘴,然后那些微苦涩的液体就流进了他的嘴里,顺着咽喉,进入胃部。
喝到一半的时候,舒懿猛地就清醒了,他一下拍开眼前的手,目光锐利而冷酷,“你给我喝了什么?”
“不装了?”男人并没有任何反应,面瘫的脸依旧一派冰冷,只是拿出纸巾擦干被液体溅到的手和衣服。男人望着少年的眼神太过冷静,冷静到对方有那么一瞬,浑身战栗。
“你知道了?”舒懿反问,双眼锐利眯起,“什么时候?”
“你哭了。”然而男人的回答让人毫无头绪,他的目光望向不断变化景色的窗外,声音低沉。
我哭了?舒懿蓦地沉下脸。他竟然哭了?在什么时候?在梦里,还在这个男人眼前?一大堆问号浮现在脑海,让少年不知道自己是在乎他哭泣的事实,还是在乎他是在男人面前哭泣。
“在坐旋转木马时,你哭了。”男人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直直注视少年的双眼,“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那滴眼泪,就像只翩跹的蝴蝶,自出生之时就无休止地飞舞,最终沉重地堕地,悄无声息地死去。
听到男人的解释,舒懿默然语塞。他在长久的沉默后猛地转过头,侧对着男人过分直率的视线,“所以,你这是在后悔救了我?”
少年忍不住哼了一声,又转过头,狠狠盯着男人,刚想要大声呼救,就听见男人突然前倾身子,靠过来,嘴唇贴在他的耳边,温柔而深沉的低语,“你不想知道我是谁吗?舒懿,或者,麻木直人?”
作者有话要说:
☆、T(四)
(T)23(四)
世事往往是浑浊而纠缠的,因各自的特性而越渐模糊,分辨不清。人之于人生,每一段都如碎片,不知过去流向哪里,不知未来如何到来,而在这无常无妄的人生中,人的生命会如丝一样与别人的生命缠绕,发生意料之中,或者预料之外的纠葛。
有人将这些无能为力且无法更改的不幸,称之为宿命。
舒懿是个半吊子的宿命论者,他认为世事皆有因果联系,但不相信所有的因都会有果。而他和男人的孽缘,缘起何处,终将何方,无疑是他必须认清的,唯有看清整个事件,他才能收集所有的证据,最后将致命的一刀插入男人的心脏。
舒懿无声将自己的身子后倾,然后伸出左手食指点在男人的胸膛上:“后退。离我远点。”
男人闻言面无表情地坐直身体,他的手在前方的桌子上敲了几下,嘴角忽然勾起微笑:“那么,你最想知道什么?”
“原因。”舒懿回答。他的头不知为何隐隐发疼,且只有左侧大脑产生隐秘的疼痛,右侧并无痛觉。舒懿不知道这和他瘫痪的右臂是否有某种关系,但他只觉自己的大脑某些程度地受到了损伤。
只要思考时间微长,他的头就会隐隐发疼。
“你还记得自己六年前经历过什么吗?”金田任望了眼少年,敲着桌子的手并不停止,反而有加速的趋势,“你记得,自己都做过什么事情吗?”
听到男人的问话,舒懿皱了皱眉,他想起了不好的回忆。
六年前,他十四岁,那个神经病的父亲还没有自杀,家暴依旧在延续,而且越演越烈。随着年龄长大,小孩的某些特权消失,比如家暴时可以躲在母亲和奶奶的身后,采取被动的防御姿态。十四岁对于他来说已经是成人的年龄,有义务在家暴的时候冲在两个妇女的前面,亲赴前线。他的青春期没有什么叛逆的概念,因为他一直都是反抗者,他也没有交过任何女朋友,因为他深深为自己的存在和血脉所耻辱。
耻辱,自卑,以及憎恨,让他和父亲之间的暴力越加升级,到了最后几乎不见血就不会停止,有时候见了血双方也会野兽样继续撕扯。他拿起所能够到的任何东西砸向父亲,桌子,椅子,衣架,甚至在挣扎中打碎的窗户玻璃片,而对方也并不留情,如果不是义务制教育,如果不是深刻的明白唯有受教育才有出头之日,舒懿觉得他总有一天会离家出走,再不回来。
舒懿的瞳孔几乎眯成了一条缝,他冷冷瞥眼男人,看着对方冷漠的面容保持种沉默而刚毅的姿态,微微冷笑,“不记得。”
少年无所谓的态度让金田任瞬间不悦起来,他的眸色变身,渐渐染上残虐的气息,近乎威胁般反问,“不记得?”
“对。不记得。”少年果断开口,仿佛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一会都是对他整个人的侮辱。
“那你总记得自己写过什么吧,”男人压抑心中的怒气,死死盯住少年,“深夜的小巷,仿佛鬼魂居住之所,黑暗得没有丝毫人气。”
“此时已是深夜,四下寂静,唯有月色像水中的尸体般,泡得诡异得发白。在这诡异的月色中,巷子里突然传来了响声。那是个女人的声音,隐忍而悲切,好似月夜下的孤魂,在嘤嘤切切地哭。”
“而哭声响起后,是逐渐走进的脚步声,沉重又夹着些杂乱,显然并不是一个人。”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冷,而随着男人的低语,舒懿渐渐觉得这些话都诡异得耳熟。这样阴冷的开头,这样鬼魅却昭示最终死亡结局的开头,是他最喜欢的起笔方式。
六年前……六年前的自己似乎……猛地,舒懿的瞳孔骤然瞪大,记忆深处的场面被再次调了出来。他知道了,他知道男人为什么要如此对待自己的了。
“你是她的……哥哥。”少年用的并非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金田任冷虐地勾勾嘴角,“想起来了?”
少年蓦地缄默,原本冷锐的眼睛也突然黯淡下去。他垂下眼皮,双眼盯着自己的鼻尖,嘴唇却死死紧闭。
“你就在那里。”男人缓慢地开口,右掌在微微颤动后战栗地覆盖住少年的双眼,“就是用这双眼睛,这双冰冷无情,没有人性的眼睛,看着她死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