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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花店去给王胡庆当售货员的事,素兰曾经琢磨了很多天。她不是有利可图,王胡庆工钱固然出得很高,但她出档口也不少挣。舍高就低并不是她转不开磨磨儿缺心眼,而是王胡庆有恩于她、她觉得自己不能不报。
那是小本小利刚开始办档口的时候,邻近档口有个窝瓜脑袋南北头,十分仗义地表示可以帮她办货,他正要往南方去,深圳、广州、石狮、沙头角什么的打算转一圈,如果她兜里票儿紧,没那些车费跑,这回他可以帮她带一批。谁知两个月后南北头露面,哭丧着脸告诉她,他怕是让人坑了,货等了一个月也未见发来,钱肯定是让人卷了。素兰两眼一黑当时就坐在了地上……后来有一天,南北头跑来伸伸缩缩告诉她,坑他那主儿从石狮来了,住在长青饭店。我的钱是要回来了,你的,他说叫你自己去取。素兰什么也没核计掉头就走,南北头在后边喊了声:“302房。”走到半路素兰脑子嘎登儿一下似乎意识到什么了,不由两腿一软住了脚。八千块钱自己去取……就算他能给你,可那会是怎么个给法?……啊!冷汗粘粘地濡出来,她失神地站了好一会儿。然而,不去……钱要不回来你已再无活路。她抬起头,又低下,一阵泪水不由涌上了眼眶……
进到那间客房,她却看见南北头也坐在房里,此外还有一个南方商人模样的人。两人都耷拉着头,面色发白。而正中沙发上,她想不到竟坐着王胡庆。王胡庆刚刚抽完了一支烟,烟头大概想往烟缸里按没按准,当当正正按在石狮客手背上,那家伙哇地跳起来马上又坐下去住了嘴,抚着手再连一声也未敢吭。南北头吐出了八千块钱,又拿出拉皮条的五百块,王胡庆把之五百抓起来,狠狠朝石狮客脸上摔去:“妈的再在这地面上看见你,烟头就得按在你眼珠上!”
后来她跟六枝儿处了对象,去当售货员的事,迟疑很久鼓足勇气正想说了,却不巧王胡庆砸了六枝儿招牌,这时候说,明摆着擎等着挨戗。素兰只好暂时搁下。
的确,自从被砸了招牌,六枝儿一口恶气梗在心口,上上不去,下下不来,窝得他见着切菜刀都眼红。这天他店里来了个警察,姓楚,公安局的汉安警,这街上差不多的人都认识他。可他破天荒进到六枝儿店里来,还是第一次。
“我到花店看了一回花,出门顺脚拐过来坐坐。你别忙,我什么也不喝。王胡庆小子真有点好花!你没见过?他天天全搬到后院通风采光,你们两院一道矮墙相隔,你会看不见?有几棵真不错,出手哪棵也能整两个数。”六枝儿明白他说的“两个数”就是两万,但他不爱听王胡庆的事。老楚大概看出来了:“怎么,听说他把你……招牌砸了?妈的小子也欺人太甚了。也就是你吧,有点肚量能忍下。搁别人,这口气怕不好咽。”说着站起来,“没别的事吧?没事我走了。”临出门他指了指屋角电炉上坐的一壶水和旁边一盆草茉莉花:“水壶最好离花盆远点,开水溅上去,一伤根,花就完。”他这么细心地注意到水壶花盆,六枝儿感到有点奇怪。
素兰不知道六枝儿还窝着一道火,以为事情已经平息了,见今儿六枝儿气色还算不错,就小心地先摆出笑模样对六枝儿说:“我不想继续出床子了,货卖不动,我这连赔几个月”为了能说动六枝儿,她甚至撒了一点谎,当然谎儿不大,因为她确实也不善经营。
“那你想干什么?”
素兰把头发往后撩了撩,她觉得自己有责任让这相邻的两家店铺关系缓和下来,并从内心里期望六枝儿和王胡庆最终能够成为朋友:“隔壁花店缺个售货员我想……”
六枝儿惊讶地看看她:“你想上那儿去?嗬嗬!你想去人家也得要呵!”
“他要,已经递过话儿了。”
六枝儿愈发吃惊了:“你找的他,他找的你?”
“我找的他。他也正想跟我说。”
“你他妈想跟他发横财?哪天我非把他那点破花全砸了?”
“就像他砸你牌子一样?”她未暇思索便说。
啪!一个耳光打过去。六枝儿没想到素兰还敢跟他犟嘴。
跟王胡庆拉咕上,竟然敢来作践我!“想跟他套近乎,我打折你的腿!”
素兰捂着脸,什么也没说。许久许久,叹出一口气来:“你呀……这点出息吧。我跟他套什么近乎?身子都给了你了,你还要怎么?……”
六枝儿看也不看她。这时隔壁王胡庆摩托车打火发动,声音远去、消逝。这声音每次都让六枝儿无比烦躁。噗哒噗哒壶盖响,水开了。素兰想去灌暖瓶。六枝儿却忽然觉得那壶盖声像个小钢铃,当儿地在他脑子里响了一下。他过去一把提起壶,看看素兰,恶狠狠撂下一句:“反正不能去,到时候别说我事先没话!”说完拎着水壶进了后屋。
等他回到前屋刚坐下,却发现从后屋竟然跟进来一个人。
他蓦地感到脑汁在颅壳里激灵一缩,冷冷的冻雾使他有一瞬两眼虚蒙。
“要不是看见你,真不知道你这儿还有个后门。”来人说,“借个路从这儿穿到前街,少绕老大个弯呢。”说话者三十六七岁模样,衬衫雪白,领口整洁。乌黑的秀发,成几个波浪涌向脑后,文质彬杉,眉宇间透着一股倜傥潇洒的书生之气。一副黑框淡墨镜恰到好处地标志着他的气度与教养,然而,镜片后面那双眼,那双细长的灰眼睛,却让六枝儿和所有他这圈子里的人畏如鬼符,一见便顿生惊惧之心,冷森彻骨。
“怎么,就算过路吧,也不能连杯茶也不招待呀。当然如果没有现成开水就算了。”临出门,他笑了一下略略抬下手,笑意淡淡的,也很超然,像是道别,但六枝儿却让那里面包含的某种只可意会的深意击中了,顿然觉得一道水银顺着脊髓凉箴籁滑下。那笑无法不让他悚然,眉眼睑颊都笑得美好亲切,却唯有一对瞳仁俨如冰粒。他突然意识到,今天的事情也许整个就是个预谋,你被仇恨驱赶着,在得到宣泄快感的同时,已经落在一个可怕的圈套里了,这样一想,他便觉得背后似有蛇信在咝咝伸吐,他知道无疑自己已像耗子一样,被一只钢夹夹住尾巴根子了。
刚出门的那人,名字叫作刘贯章。
13
后来素兰到底到花店当了售货员。当然是六枝儿同意了的。她很奇怪,以为六枝儿不定性,想起一出是一出,其实她不知道,六枝儿是想藉此掩盖什么。花店原先那个售货员素兰早就认识,过去都是服装街一块摆摊的。
王胡庆没有找小雯。小雯倒并不一定非要到花店去,但王胡庆有意避着她,却又一次深深刺伤了她。
那天花店关门后,等着两个姑娘先后离去了,小雯收了档口直闯过去。
王胡庆正在里间屋时闷坐,对着几盆枯死的珍花发呆。他不明白,无病无灾长得好好的,它们怎么突然间就都死了。根也没烂,粗粉条似的根须胀鼓鼓的,并且脱了皮。这几棵花均是罕见难得的名花之后,他已悉心培育了两年,眼看已成气候,它们将是他立身花界的资本和支柱,然而一夜之间它们却全然成了一摊枯叶。只剩了一棵六叶“小花相”,因为刚换了上,他没有搬出去通风采儿,方得以幸存。他太惨了。他这辈子并非一帆风顺,在种种磨折中尽管早已能学得处变不惊,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