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只能说它们更鲜翠更滋润了。他忽然对自己有点怀疑起来,方才是不是……二老朋也许确实……不是那样的人?这样想着,他蓦然感到不安了,咣当扔下喷壶急急走了出去。
二老朋正在水池边鼓捣一根胶皮水管,背对着这儿,大宅看出他是尽量不往这边花窖看。
“二老朋。”他走过去,迟疑地唤了一声。二老朋没有作声。他一下子伸手板过他来,看见二老朋眼睛里满噙着泪水……
一时间,一种深深的自责如一团热乎乎的什么梗在了喉头。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什么,而这次,他却伤害了他最不该伤害的东西—;—;一个善良人的品格和自尊。他伸手在二老朋头上用力扑橹了一把,掏出钥匙塞进他手里,转身离去。
王慧没去看展览。她一卧不起,犹如大病一场。
杨杨也没有去幼儿园,在家陪着妈妈。看见妈妈这个样子,她六神无主,坐在妈妈床头,不知如何是好。女儿小人儿不大,却很重感情。所以王慧一直没敢让女儿知道画怎么了,在家人面前,只要有女儿在,她便一直回避着这个话题,只说自己病了。看来女儿也实心实意地以为妈妈就是病了。可是病成这样,她却失了依靠似的整日惶惶,这倒让王慧生出一个劲想安慰一下女儿的念头,这会儿她觉得,她一幅画、十幅画、一百幅画、一千幅画又算什么!这世界上最可宝贵的,难道不是只有女儿,只有女儿的欢笑么?这样想着她心里便宽松了。
望着女儿惶惶的小模样,笑着说:“杨杨,妈妈病了,给妈妈唱个歌好么?”
杨杨惴惴地站起,走到床对面搬开一张椅子。站在这儿唱,妈妈不会看得太吃力。这让王慧心里被一种温暖深深地感动了。
“唱什么?”杨杨小声问。
“就唱……‘妈妈的吻’吧。”
女儿低头沉了沉气,抬起头唱了,声音怯怯的: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
过去的时光难忘怀难忘怀,妈妈曾给我多少吻多少吻。
吻干我脸上的泪花,温暖我小小的心……
稚声稚气的,渐渐嗓子里带了泪音,眼中泪花盈盈。最后实在唱不下去,她哽咽着扑过来,扎进妈妈怀里。王慧感觉到了胸前温热柔嫩的女儿的眼泪,她不觉也一滴滴、一串串眼泪流下来,落在女儿黑软的头发上……
王胡庆回来了,说:“花展美术作品挺有点看头,哪天我陪你也去看看?……当然过几天也行,展览得展一段时间。”
他希望她能出去走走,排遣一下抑郁和哀伤。
“王慧怎么啦?”走廊里浑似闯进来个吵架的,“怎么啦怎么啦,多大个事就趴架了!”
“嘭咚—;—;门被一肩膀撞开,桂荣拎着一网兜水果直冲进来。进屋转了几圈道:“我说你倒是接一把呀!叫我给你撂到床上?“
“拎会儿呗,大老远都拎来了。”王胡庆笑道。
“臭美!冲你,我连个犁核也不能拿。”
“那你对我可太薄情了。”
“你他妈没好下水!”她骂一句,坐到床上去,提起王慧一只手,直直地端详了一会儿,“怎么啦,那画很值钱吗?……
喔,杨杨,阿姨还没亲亲你哪—;—;“
杨杨本来热乎乎正想走过来,可是一听画的活儿,便不由站住了,眼里隐约升起了不安。她很被动地被桂荣拉过来亲了一下,目光怯怯地看着妈妈。
“杨杨,去跟大狗玩吧,一会儿再跟大妈玩,啊。”王胡庆拉着杨杨的手打发女儿出去。
“对,呆会儿等你爸给你打立正。”
“唉,你们俩—;—;”王慧笑了,仍然很虚弱,但那点小小的开心却使那笑容明朗多了。
“哪壶不开你提哪壶,真要命。”王胡庆折回来。“就那点事,老说啥。”
“干吗不说,干吗不说!不就一张画吗?哪起的哪了,不说能行!什么画?谁要买,啊?”
“不是买,是收藏。”王慧纠正她。
“一样儿!收藏……收藏不得给钱吗,还能白拿?谁要收藏?”
“……中国美术馆,还有一个欧洲收藏家。”
“给多少钱,中国给多少?”
“能有多少,几百块钱儿。”王胡庆塞责道,“赶不上你卖一礼拜豆芽呢。”
“哦。”桂荣撇撇嘴,拣起本杂志扇起来,“外国呢?”
“五万。”王胡庆递了把扇子给她。
“人民币?”
“美元。”
“噢—;—;我说呢。”她停止了扇动,无疑这是笔不小的数目。
“不在钱。”王慧低声说。
“就是,不在钱,我来就想说这话儿哪。钱是什么?是衣裳,是帽子,是鞋巴头子,有了多穿,没了少穿,不露肉就行呗。钱不是人挣的吗?画不是人画的吗?你不还没死,手脚不都还没毛病吗?再挣嘛,再画嘛!算个什么事,就这样了!
……“一顿机关枪。
“不是……你不懂。”王慧叹口气,轻轻道。
“对,我不懂!”桂荣吵架似地,“人要都像你那么懂也就全别活了!人活一世,草活一秋,人这一辈子怎么回事?我看你呀,净在些个窄缝里鲴蛹了,不憋死也得窝巴死。真要爽爽朗朗挣出来一看,净是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干吗!我刚开始发豆芽卖,头一次就烂了五大缸过去,揭开苫布一看我一下蒙了,小本小利的,这不完了?可也就蒙那么一下,暗暗调出去倒了,再来,我就不信豆芽就该别人卖!……唉,你们这些人儿啊,满身是福儿,就是心眼溜窄。咱俩换个个儿,我画什么?画那个!天天领孩子上公园看猴去……”说着自个儿也好笑起来,“说别人轻省,到底是好几万美元呢。那画真就没救了?不就……糊板儿上了吗?揭下来不行?搁水泡泡……”
王慧真是忍俊不住了,笑得眼泪都淌出来:“你呀你呀,你可叫人说什么?笨理儿也能核计过来呀,一泡,色儿不掉吗?”
“得得,我老外还不行?”
王慧笑得十分愉快,多少天来郁结在心的一块忧倡,不知不觉无形中便已化解了。她周身感到了一种十分疏朗的轻松。
王胡庆自然也感觉到了妻子的这种变化。桂荣个大腚眼子把心都能拉出来,哪壶不开还专提哪壶,对此他原是有些恼火的。可现在看,大腚眼子倒是你自个儿了。是,有时候你真他妈的傻瓜蠢蛋一个!像野鸡似地把脑袋一扎就以为万事都没了。人家桂荣,就把壶一提,全给你倒出来,高门大噪一上来就是画,把衣裳、鞋巴头子、五大缸豆芽全拉扯出来……他不能不心悦诚服。性情使然,这是没法学的。
“听见么!”他吩咐王慧,“学学桂荣,赶明儿天天抱孩子看猴去—;—;”
“我可没孩子抱。”
“你有豆芽就行呗,一天抱一缸去,再不一天抱一叠彩票去也行。”他又没心没肺拿她开心了,“让你那点宝贝儿都看看猴。”
“我看就该都看看你!挺大个男的,连个老婆一张画也看不住,赶明儿连老婆都得跑了呢,看你好点夹生坏水往哪儿滋!”
“那没办法,我这人就是不会看东西。”王胡庆话头有点退缩了。他可没桂荣那么艮,中上他的软处确实也没桂荣的那么抗捏。“夹生坏水”,他当然不会不明白桂荣指的什么,而且王慧已经脸红了,他只好让没遮拦的桂荣在上风处得胜打住。
桂荣见王胡庆终于没脓可冒,便得意地从膝上拿起小羊皮兜,打开,抽出一叠什么,是彩票,一说她倒想起来了。取出彩票随手一扒拉,小巧拎包便悠当悠当控在了她车杠似的胳膊上,直让人想到企鹅脖儿上吊个项链什么的。她把那曾花花绿绿的票儿一张一张摊开,摊了王慧整整半床。
刚买的,过十天摇奖,运气来了,保证!你看你的—;—;“
她急急忙忙从里面朱拣出一张,一举,“就是这张,你说奇不奇,551229,正是我生日,55年!2月29日,奇不奇?……”
“你找个瞎子测字抽个帖就更有啦!”
“一边去!你别搁这儿裤裆里打电棒装人灯儿!迷住?这叫命!运气,懂吗?一拿到这个号我就知道保证中奖,就这张,没错儿!我有预感,我的预感很少出岔。”说着她把那张彩票很兴奋地递给了王慧,格信王慧一定会对她的运气加以肯定并且奉上良好祝愿。
“要是真灵,你何不预感预感大宅什么时候才能你你种上一个呢?”王胡庆又贫上了。
“我撕你的嘴!”桂荣一把揪住王胡庆耳朵,浑似拖死狗儿似的转了一圈儿。王胡庆嗷嗷叫唤着:“唉哟唉哟整错啦,大宅才该叫你这么拧哪……”
“我拧他叫你看见?”
“那是,咱可光看见你整天给他炒鸡蛋、熬鸡汤,时不时再来盘驴钱肉呢。”
“放你娘淡屁!”桂荣甩甩手指头,大概王胡庆那耳朵揪起来挺累人,她坐下了。坐一会儿,叹口气,把彩票划划拉拉收起来,“唉,有功么。看好点枝花银命似的,骨头油都快熬干了。什么中国‘花协’理事了,《花卉报》主编了,《花世界》杂志特约记者了,电视台专题讲座撰稿人了,顶那一堆头衔也不嫌压的慌,天天还觉着顶着光轮似的呢。我说你这么‘忘我’这么舍命得啥好啦,一样是弄花,你看看人家王胡庆……”
“别看我,咱光会数钱,凡夫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