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岩觉得这次无论如何不能跟以前一样、再做那种欲盖弥彰、自欺欺人的蠢事了。找个合适的时候(当然不能是现在),该把这次可怕的经历、把前前后后所有情形都跟孩子详详尽尽谈个透彻,让所有骇惧不再停留在她惊恐的灵魂深处,而是疏导出来—;—;也许这才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平复她小小心灵的验方。只能这样。避而不谈是愚蠢的。而任何把孩子交给精神病医生的打算显然将理是愚不可及之事。
他把这想法跟王慧说了。王慧十分感动,连连点着头,就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她感激并信服的并不是“主意”如何,而是总算得到了个主意本身。
“该给她吃点药,”胡岩说,“安定片之类,让她睡一觉,哪怕睡上一天一夜、两天两夜。醒过来,也许情形会好些。”
然而,任凭王慧千哄万哄,杨扬只是拒绝吃药,并且远远躲开他们,缩到一个墙角去了。胡岩说:“让我来。”他把药在汤勺里碾碎,倒进水泡开。对王慧说:“你去吧。”王慧迟疑了,胡岩很坚决地摆一下头,无奈,正意只好退出去。在门外走廊上,她听见了女儿的哭叫挣扎,紧接著有什么倒进嘴里,哭声断了一下,重又更尖锐地响起……她再也控制不住,满眼含泪推门而入。女儿口角沾着白药沫,一头扑进她怀中委屈地呜咽。她把女儿抱起来,心疼得紧紧贴着女儿脸蛋。这是出事以后女儿第一次让她抱。小手紧紧勾着她的脖子。她不觉心头一酸,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渐渐地,女儿止住了哭声。不知过了我久,勾着脖子的手慢慢松弛。她又拖了一会儿,把杨杨送到小床轻轻放下。女儿浑身一个惊悸,但马上便沉沉地睡去了。
王胡庆终于睁开眼来,目光仍是有些浑沌。见胡岩守坐床前,耳朵上用粘膏贴着纱布,便有些吃力地问:“伤……不重吧?”
“不重,血止住了,也不大痛。”“别感染了。”“哦。”
停了一歇,胡岩发现他像仍似有什么放心不下之事。果然他问:“杨扬怎么没在?”
“她睡了。可能受了点惊吓,不过还好,吃点药就睡了。”
胡岩没告诉他杨杨神志有些失常,他不能让王胡庆知道这个,尤其现在。这太残酷了。王胡庆再也经不起那样一次打击了。
现在他有责任让王胡庆保持冷静。他们正有许多紧迫的事情需要处理。他迟疑地看着王胡庆,不知现在是不是开口商量的时候。
“工商局那狗杂种……”王胡庆咬牙切齿进出一句。
“我就料到了!”
“……车库,他们去了……”
“封着了么?”胡岩急切地问,明显地不很把握。王胡庆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什么都明白了。胡岩泪水立时冲上眼眶,脑海腹脏中似承受不住那一阵阵猛烈捶击,撕裂一般,他感到剧痛。如果不是你自作主张拨出电话,这家中惨祸不一定会发生。啊,那该杀的东西!他猛地反身拉开门。
“回来—;—;”王胡庆并不太高的一声把他钉在门口,胡岩一拳砸在墙上,指关节立时一片紫痧。
“……他们不会再怎样了,暂且维持局面吧。”王胡庆缓缓地说,仍然闭着眼“先把后事料理了,让老人……入土为安吧。”他停住了,再说下去他很难让自己的声音保持自然。他紧紧绷着喉节,两颗泪珠从眼角溢出,静静地顺着鬓角流下。
那悲恸让他再一次意识到,他跟父亲之间的父子情深……
61
胡岩的几个朋友同时赶到了。
杨杨仍在沉睡。胡岩嘱咐王慧照顾好王胡庆和杨杨,别的都不用管。王慧点头答应了。然后胡岩交待一位朋友搬了张椅子坐在楼下楼梯口,任何人不要再上楼了,楼上一层至此事实上封闭。另有两位朋友胡岩把他们带到楼下门口房间,窗子敞开,正对院门。两人在窗前坐下,面前的一张桌子上放着香烟茶水,和满满一大茶盘瓜籽。里面埋着上百发猎枪子弹。而猎枪就横放在他们各自的膝盖上,被桌子挡住,外面什么也看不出来。
刚安排妥贴,刑警队的车便到了。王胡庆强撑着来到楼下,脑子里灌了铅一般发沉,稍稍动动身子转转头。就能感觉到脑浆凝固成一花在里面旋转,很固执地不与外面的壳儿保持同步。他恍恍惚惚,怎么也不能使自己碎泡沫样的思维凝聚起来。对大宅丧妻后的委顿,他现在有些理解了。
警察们勘察现场。拾取了几粒打在墙上撞扁的铁砂。将死者和现场各处拍了照片,取了脚印指纹。胡岩向他们陈述一遍发案过程。
老楚也来了,不阴不阳跟王胡庆打了个招呼。现场工作结束后,警车离去。王胡庆发现老楚却没走,在院子一角闲散地吸着烟。从嘴角那一丝恶毒的纹路上看,王胡庆知道他今儿怕是要借机生事。他猜对了。自从楚电棍子的丑行在《美丽的疽痈》中被公诸于世之后,他恶气难咽。姓楚的何曾受过这等作践,而且又是在这样的时候!上面对他的弹劾信作出批示,致使金强已明显失势,他觉得形势对自己十分有利,处长之职已非他莫属、基本界唾手可得了。然而后来任命迟迟不下,他这才忐忑地感到在金强失势的同时自己似乎并未得势。时间日复一日地拖下来,他越来越忧心如灼、焦心似焚。这时候又蹦出来个《美丽的疽痈》!虽然那届届文章不是登在报上,而是登在警察们很少问津的文艺刊物中,但是保证公安局内部甚至他的上司以至更高领导中不会有谁偶然看到它?他不能不怀疑那文章的出笼有没有金强在背后作祟,也许这是个信号,金强已开始蓄势反扑了。如果这样……唉,他实在是感到滚油浇心。
他两眼血红,走在路上看见狗都想端上一脚。他把那刊物三把两把扯了,妈的,臭文人也想往我眼里揉沙子!行,咱们看谁揉搓了谁吧,天底下还没个王法了呢!
他找上门去要人说出文章作者,然而编辑部软抗硬顶、守口如瓶。可是说来也是该着,早不丢、晚不丢,偏巧这时编辑部财会室被撬,丢了一点钱。老楚来了。治安防范措施不力,写检查,订措施,全体停止办公,进行治安整顿。那几天刚好是一期稿子要下厂,还要划版、插图……作为编辑部,一个编辑周期中最紧张的就是这几天。可是老楚亲自坐镇,一“整”
就是半个月。最后由于打乱了印刷厂事先排定的工作日程,编辑部赔偿了一笔可观的‘损失费“。刊物拖期,邮局十分不满。
且刊物信誉受到影响,又正赶上半年征订,刊物计数一下子跌掉一万七千份。七算八算,损失可惨了。拾掇罢了这头,该着手规弄规弄那不知好歹的老鳖犊子了,原来那是王胡庆老舅!
好个王胡庆,嘴皮抹蜜、脚底使绊子!咱们就骑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