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榻上,手边有刚熬好的药茶,味道并不呛人。
姚钧交待我,药茶一定别搁太久,能入口了就喝。我点头答应,他们两个一起带上门出去。
有些昏昏欲睡,窗上的日光越来越显得亮了,听到外头院子里,尽欢压低了嗓门儿说:";外面都买不到菜了,连柴火都很少。";
姚钧的声音更小,几乎听不到,他怕我听到么?
然后尽欢说:";因为国丧的缘故……说是三日后下葬……四门戒严,高云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怕是……再说,三日内,我们也出不去……公子身体还弱……";
倒是要感谢尽欢这个大嗓门儿。
国丧?戒严?高云街?
皇帝,太后,皇后……死了算国丧……这个国丧,是因为我么?
扶著椅边想坐起来,事情有些不太寻常。
我这几天偶尔想起过,那火是谁放的?必是要寻个罪魁祸首出来,只是不知道要在哪里寻。按皇帝一贯要抓住每一个机会的行事风格,恐怕会把这个罪名扣给他最想除去的人。
多半是外戚。
高云街,住的可不都是达官显贵,这些人政治嗅觉都极敏感,现在都闭门不出,是怕惹祸上身,还是在谋划什么事情么?
既然说了要国丧,那么,";白风";此人,想是已经死定了的。
这四门戒严,当与我无关。
那些黑暗残忍的事情,我也不愿再去想。
虽然尽欢与姚钧也只好称是陌生人,可是这几日相处,他们的确待我至诚,无庸至疑。
吱呀一声响,姚钧推门进来,脸上依旧是淡淡的。这个人,总是一副晚娘脸,不过对人是极好的。对我是不用说,对尽欢,早上还听见他用冷冷的口气唤尽欢多加衣物呢。
";公子,这几日行市不好,新鲜菜蔬买不到。咱们先用腊肉鸡蛋垫一垫,过几日出城回别庄就好了。";
他不提,我也不想问。
那个皇宫,与我再无干系。
只是,他们虽然说,我是主子,可是我却不记得我有恩于他们,对他们的救命之恩和殷勤照顾,实在有些不安,觉得受之有愧 。
我点点头:";劳烦姚先生了。";
他摇头道:";公子勿须和我客气。坐了一上午,公子可累了?躺下歇一歇,您现在身体太弱,久坐也不好。";
我点点头,他便回头唤过尽欢来,把我从椅上又抱回床上,替我除了外衫鞋子。
老实说,我的外伤不是太重,早已愈合收口,为什么身体老是软弱无力,姚钧的解释是,我失血过多。
不过,我自己倒是想起另一件事。
在起火之前,我是怎么睡著的?文史阁里并不暖和,不可能让我在那里打盹,再说,那本正翻的书,也很新奇有趣。
我是怎么睡著的?而明宇把我弄醒之后,我的无力又是因为什么?我并没有吸进太多烟尘啊?
在起火之前,应该是还发生过什么事的吧。
文史阁的防火做的是不错的,一下子烧的这么厉害,也是蹊跷之极。
我是中了什么迷药毒药吧?
不过,姚钧虽然不肯全盘相告,我的身体一天天好转却是事实。
他不肯说,自然也有他的道理。
对我在皇宫的经历,他们问也不问一句,根本压根儿一字不提。
就象刚才,国丧什么的事,显然与我有关,可他压下了一句不说。他们在极力让我与皇宫断绝联系,不愿让我想起那时的人和事。
不论他们这样做,是因为什么目的,此时我却觉得这正是我想要的。
我也不愿,不想,不肯,再和那金色的牢笼,有任何关联。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坚持自己下床用饭,不要他们再喂。咸肉蒸蛋,人参鸡汤,还有一道腌萝卜干。我注意尽欢总是挟那萝卜干吃,却对荤菜一筷不动。自己探前,挟了一大块咸肉放进他碗里。他一下子擡起头来,眼睛睁的大大的看著我。其实尽欢的五官一点都不粗犷,但是因为身材壮硕,看来显得有些五大三粗似的。
看他呆著不动,我解释说:";天冷,多吃些肉御寒。";
他又怔了片刻,才猛的低下头,挟起那肉咬了一口。
姚钧饭量一向浅,吃一点菜,半碗饭,就说饱了。我也没吃多少,总是躺著坐著,肚子不饿。可是两个人联合起来,让我把那道汤一定喝完。
四双眼眨都不眨盯著我看,没办法,一口一口硬捱。我始终不喜欢人参那味道。
尽欢露出温厚的笑意。他的手极大,我两手捧的大汤碗,放到他手里,就象个小茶碗一样。
姚钧替我把一把脉,眼里神气也很柔和:";公子身体差不多好了大半了,过几日我们起程回南方去,那里气候宜人,更适合调养。";
我抓住机会问:";我以前靠什么营生? 都不赚钱么?";
姚钧愣了一下:";公子……从前是家大业大……虽然现在不比往日,生计还是不成问题的。公子不用想太多,有我和尽欢在,您什么也不必担心。";
这句话说的依旧淡然,但是其中坚定的意志,却表露无遗。
莫名觉得安心。
在宫里见惯口不对心,尔虞我诈,就算我再迟钝笨拙,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的话,也还可以分辨。
我点头不语,向他微笑。
不是没有想过,告诉他们,我并不是以前的宁莞。
只是,有时候看著尽欢那双黑亮似麋鹿般温和的眼,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明明身材似猛狮,眼神话语却象个天真的孩子。
我再不晓事,也看出尽欢的智商跟他的年纪不相合拍。
我一直在承受这具身体的苦难,现在,遇到了真心对待自己的人。
不想失去,不愿破坏。
就让我,此时,沈默。
只是微笑。
他们因为我的康复,心情渐好,尽欢脸上笑容不断,姚钧的话明显比前些天多几句。
尽欢笨拙的跟我描述我们将要去的山庄,有好多花,白的黄的,可是不种红的,他说我以前不喜欢红花。还有,庄里有活水泉眼,养了好多的鱼。用他的话说,一条一条都肥的流油了。
恐怕他很想捉来吃吧。
平和的生活,象沙漏一般,无声无息,就度过了岁月。
姚钧和尽欢收拾行李,雇了车,把我搬上车,离开这所赁居的小院。
车轮滚滚,吱吱扭扭响。姚钧坐在外边一些,尽欢在外赶车。
我有些出神,把车帘撩了一角向外看。
姚钧突然伸过手来,把车帘拉严。
我有些不解,回头看他。
他淡淡说:";外头有风,您身体还……";
我放软了声音央求:";姚先生,我就看几眼。好久……好久都没有看到外面是什么样子了。";
他眼神微微一暗,手慢慢的放开了。
冷香六十八
没有车水马龙,一块块古意盎然的牌匾和铺面,显得如斯寂寞。
繁华的大街上却只有寥落行人,捂著皮帽走的很快,风并不大,可没有人抬头。
在这种寂静里,隐隐闻到了血腥和死亡的气息。
我有些意兴索然,放下车帘。姚钧把一个用绒巾包裹的手炉递给我。我失笑:";哪用这个?我又不是娇小姐。";
他淡淡道:";拿著吧,总比缩著手舒服些。";
我笑的有点干,从袖里伸出手来接过那个手炉。
马蹄声极清脆,因为街上的人少,所以车子走的不慢。
姚钧还问:";公子觉得怎么样?车子会不会太快了?";
我摇摇头:";没关系的。";
也想早一些离开这座充满阴寒和血腥的城,龙成天也好,明宇也好……那所皇宫,不过是座险些将我活埋的坟墓。
车身摇摇,拐了几个弯,平稳的向东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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