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却……
是了,他没有烟火气。
一丝尘烟气都没有。
我怔怔看著他,目光向下移,看到他白袍的领口,缎线绣著流云的花纹,隐隐叠叠几不可辩,好精致的衣裳,好漂亮的一个人。
这么一个金马玉堂似的人物,怎么会出现在荒山野岭?
为什么这么一言不发看著我。
目光垂下去,看到他一双鞋,云锦的缎面不闪光,上面竟然一丝土一点尘埃都没有。
我退了一步,又退一步,脚下一滑差点跌进溪里,手乱挥著抓著一株小树才站定。
他一直不说话,只是很认真的注视著我,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他是人是鬼啊?
";这位先生……";我小心翼翼,他没动静。
";咳,这位大侠^";还是没反应。
我往侧面迈步,动作不敢太大。
这人太诡异了。
一步,再一步。
他忽然说:";小莞,不认得我了?";
我一下子站住。
啊,认识我啊?
而且声音听起来不象鬼。
硬生生扭回头来:";咳,不好意思,我没印象呢。";
他嗯了一声,嗓音清亮又有磁性,异常好听,却没说别的。
3
远远听到尽欢的嗓门:";公子公子你还好吧?";
我提起气喊:";没事,我这就回去!";
那个人依旧站著不动。我轻轻咳嗽一声:";这位兄台,要不要过去一起坐一坐?";
听到脚步声响,树丛被分开,尽欢走了过来:";公子……";他的声音猛然顿住,我回过头来看他,他眼睛睁的大大的,直直看著我面前这人。
尽欢认识他的吧。
看神情,象是认识……但,不象是关系好的旧识。
他慢慢张开口,梦呓一般说道:";苏师傅。";
那人点一点头,并不答话。
我看看这个人,又看看尽欢,
又有脚步响,是姚钧。
那人站在原地并无动作,尽欢手足无措僵在那里,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姚先生……";我向姚钧方向走了两步:";这位兄台是我的旧识吗?你认识不认识?我认不出来,真是失礼。";
姚钧站定了,脸上冷冷的没什么表情,抱一抱拳:";苏教主。";
那人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你也来了。";
姚钧向前走了几步,状似无意将我掩在身后:";这种时令苏教主怎么会到北方来?";
这个是人仇家吗?
我不知道,不过这么谪仙似一个人当仇家,不算是一桩愉快的事。
";小莞,过来。";那个人的声音好象也变冷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已经黑下来的缘故,天上亮起一颗颗星子,月牙半挂树梢。
这个人叫的好亲近。但是声音却那么冷淡。
比起来姚钧他们虽然叫的冷淡,可是待我却十分亲厚。
这个亲疏之别不用费力也是分分明明,我又不是会被拐骗的小孩了,怎么会跟他走。
";这位苏教主,不好意思。我生过病,以前的事不太记得。以前我如果得罪过你,请你大人大量,别跟我计较好不?";我想了一想,又说:";我们要回南边去,赶著路呢,要不,有事儿以后再说吧?";
尽欢还是呆在他刚才站的那个位置上分毫没动,我招招手:";尽欢,咱回去吧,鸡该烤好了。";觉得自己有点不够客气,对那个人说:";兄台一起来尝尝叫化鸡?";
他摇了摇头,转身便走。
这人身法简直匪夷所思,我都只看他袍子动了一动,人竟然已经滑出去三丈有余,飘飘荡荡脚不沾地一般,转眼间在黑暗中隐没了。
我的嘴张了半天合不拢:";这是……这是什么功夫!好厉害!";
姚钧停了一下说:";苏教主的独门轻功天下无双。公子,你当年还跟他学过的。";
";啊?";
";尽欢知道的比我要清楚的多,他自小在公子身边随侍……";
我咦了一声:";尽欢从小在我身边?可尽欢年纪比我大的多啊。他跟我的时候我多大?";
姚钧顿了顿:";公子以为自己年纪几何?";
我想了想,在宫里的时候他们都说我是十六,而且自己个子也不高,眉眼也是没长开的:";十六七吧,反正不过二十。";
姚钧嘴角动动,不知道是不是笑了下:";公子今年已经二十过半,比尽欢大半岁。";
啊啊啊啊~
骗人!
我,我明明是张娃娃脸身材也还没发育长开,怎么能,怎么能……怎么能是二十五了?
三个人慢慢走回火堆,算算时候差不多,移开火把鸡扒出来,在地下摔摔硬泥,在慢慢剥去里层,我只伸了一下手就烫的缩回来直甩著手跳。尽欢手大皮厚,三下五除二,把鸡身上的泥块全剥下来,鸡毛应手而下,里面的鸡肉白嫩香浓,引人垂涎。暂时分散了一点我对自己实际年龄的注意力。
一边吃著鸡腿,一边听姚钧讲讲自己的历史。
别人以豪情下酒,我是听故事吃肉。
姚钧虽然说他知道的不多,但是一路讲来,直至深夜,真是巨细无遗。
宁莞八岁的时候,偶然救下尽欢,主仆相称,但是宁莞待尽欢是很好的,尽力护著他不让人欺负,让他和自己一起读书学武。只是尽欢应该是天生的智力有些缺陷,学东西较慢。
那年的冬天,下著大雪,然而走进来的人,身上的白衣比雪还要耀眼。旁边的人笑说:";小公子,这是苏先生,以后教你读书?";
那时的他说:";先生?先生为什么不长胡子?";
那人笑了,外头是漫天飞雪,他的笑容却似春阳朝晖。
宁莞第一次见到那样的人,和从前见过的都不一样。说不上来,可是宁莞心里,好生喜欢这个先生。
但是先生笑的温柔,戒尺却也是厉害。
小小的宁莞,提起这个教他书文的先生是又爱又恨又咬牙。
尽欢扒著窗台看,小心翼翼地喊:";公子,公子。";
宁莞左右看看,撩起袍子小跑过来:";先生呢?";
尽欢小声道:";先生出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宁莞吐吐舌头,轻轻跃出窗子。
";我要你带的东西你带了么?";他急急去翻尽欢身上,尽欢突然僵在那里,期期艾艾道:";先……先生。";
宁莞头也不擡:";先生出去了,你刚才不是告诉过我了。";
尽欢声音抖得象大风里的树叶子:";先……先生。";
宁莞不耐烦道:";你还要说几遍……";忽然头颈一紧,两脚悬空,被人拎著领口提了起来。他啊啊叫著,手脚乱动,直到与那双清亮的眼对上。
";先……先生。";
苏远生笑容可掬:";小公子的书抄完了么……";
宁莞几乎哭出来。完了……
第二年,尽欢始练家传内功。流花溅玉,护法长老说他的体格练流花合适。
先生体质不好,常常生病。宁莞叫人请了许多的大夫来看,却都连病因也查不出来。后来,宁莞听得人言,溅玉功练的,可以改善人的体质,调养气血。他已经练了流花,却去偷了溅玉的心法来,偷偷交给苏远生修习。在宁莞的心里面,师傅是个文人,年纪也过了练武的最好时候,就算练了这无上心法,也只是调养身体,不会被发现。
后来,苏远生的身体,果然便强似从前。
宁莞是独子,将来必是继承偌大家业。但是宁莞的父亲却是异常的纵容他,怕疼,武功便不强求练好,只是一路剑法练的极熟,足以笑傲一方。
溅玉功是独门奇功,飞冰溅玉,越练人越是冷情。原来温和浅笑的先生,渐渐变成冰一样的人,不苟言笑,静默不语。宁莞有时候会呆呆趴著看他半天,有时候也会想,这个溅玉功,好不好呢?要是先生不练这功夫,是不是就会多些笑容。
不过,先生身体是越来越好的,这总是好事。
宁莞十六岁时,流花功练到顶端。族里人夸他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天生适合练这心法。苏远生告辞要走,宁莞依依不舍,竟然在苏远生前脚走了之后,跟著也溜出门去。
苏远生并不是落魄文士,他有武功,而且溅玉功愈向后练,愈是强劲。剑上冷气都能伤人的苏远生,宁莞觉得陌生而又熟悉。
虽然苏远生冷冷的对谁都爱理不理,宁莞还是开心的很。
但是少年总是会经历世情,会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