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宣三年一次有个“地察”,是兰台考核地方的一种制度,由兰台派出京官到地方,考察地方官员的四格八法,四格为守、政、才、年,八法分别是贪、酷、无为、不谨、年老、有疾、浮躁、才弱。这几项标准考核下来,花费两三个月是极正常的事。而有些地方财政赋税常年赤字不稳,若有必要,御史大夫会亲临考察。
距离阿阳八百里处有个余干县,常年有人造反,自刘熙登基以来,已平了四次乱,穷山恶水养刁民,又是天高皇帝远,个个不读书,不服管,不纳税,常年叛乱不断,当官的要是听说被派到那种地方做官,连夜都得装病写书请求回家种田。
范安这会儿刚刚整治完自家兰台,将门户里的人个个清扫得顺眼了。一口气没歇,就向圣上请了旨,说十月的地察,准备亲自到余干县看看。刘熙看到他的奏折,心下感动极了:这么多年,没一个京官敢要求提出去余干县的,这范平秋心系国家社稷,刚上任就敢拿这么烫手的山芋来捏,果然是个干实事的,是难得的忠臣良将阿。
刘熙朱笔一挥,连忙准了。
离十月地察还有大半个月时间,范安拿到刘熙御批的钦令,渡日如年地等着。他只要到了余干县,就离河阳不远了,到时去找李见碧,看看他怎么样了,听说流放的日子很苦,不知他熬得住么?
九月中旬,之前押送李见碧的解差和刑兵回来了,这些人河阳一个来回,已过了近五个月的时间。解差告诉范安:这次的押送很顺利,中途并没有什么人来害李大人的性命,我们已将李大人交给南长府,由白国祁白大人接手了。
范安心下松了一口气,只要途中没事,到了流放地,有白国祁看着,想来也不会有大问题的。
“不会有大问题的。”范安说完这句话后没几天,范府就接到了一封从河阳送来的信,写信的就是南长府长白国祁,信中讲了一件事,把范安吓得三天没回魂:
南长县的平庆采石场发生了一场山体坍塌的事故,压死了几十个人,朱砚也在其中。
朱砚是范安帮李见碧写流放文书时给他起的假名,他怕有人追到河阳去害李见碧的性命,冒着革职的危险帮他拟了一份假文书。冠了假名,就不会轻易被人追查到。
好吧,不会被人追查到……有什么用,你避得了**,却忘了天灾。压死了几十个人,朱砚也在其中……范安看完这封信,脑子空白了许久:这人是说李见碧被石头压死了……李见碧死了?!他辛辛苦苦救下来的一条命,被几块河阳的石头给抢了去?!
范安差点死了过去,醒来后破口大骂老天不长眼,满朝官员祖宗十八代都不得好死!府里的人听他骂着,以为他得了失心疯。还好过了一个下午,范安就骂得没了力气,府里的人刚松了一口气,却不想当天夜里范安竟病重了。
元珠连夜请了城中几个有名的大夫轮流诊视了一番,都说范大人气血攻心,胸滞郁结,休息一阵会好的,开了几个透气活血的药,就走了。
范安在床上躺了两天,食药不进,脸色苍白深身冒冷汗,惊动了宫里的圣上派了御医来看,但除了开几个相似的药方子外,同样束手无策。白琼玉看着他,还以为他要升仙了,日夜不停地在他床前抹眼泪。
范安被他烦得不行,看着他说:“别哭了,我不会跟你分开。我要是死了,就交待一声,让你给我陪葬。”
白琼玉倒吸了一口凉气,果然吓得哭不出来了。
范安心如死灰地躺着,真觉得自己就要病死了。他这辈子受了太多的惊吓忧愁,已经对人世厌烦透了,李见碧的死如最后一根稻草,夺走了他对这世间仅存的好感和留恋。
他看了一眼坐在床头一脸死灰的白琼玉,说:“放心吧,我说说而已,不会叫你陪葬。你别整日在我面前晃荡,动不动就哭成吗?”白琼玉哦了一声,静坐了一会,找了个借口出屋去了。
范安闭眼做了个梦。梦中李见碧站在他床边,浑身是血,五官都被砸得血肉模糊,他看着范安道:“我一尽忠职守,没做过坏事,为什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死了被山压着,还与这些杀人犯埋在一起,这些人的血真脏……范安,救救我啊!你为何如此无能!”
范安一个弹身惊醒了过来,旁边的元珠被他吓了一跳,颤抖着道:“大人……你怎么了?”
“我还不能死。”范安在床上静坐了一会,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即便死了,我也要挖他出来重新埋葬,千金埋忠骨,他不能与祁山那些罪囚死在一处。”
他一时有了活下去的理由,主动喝汤吃药,没消几天,便又能下床走路了。金秋十月,地察开始,刘熙顾及他的身体,劝他别去余干县了,但范安心如磐石,打定了主意要去,几次奏书上请,刘熙没办法,只能准了他。
范安快马直往河阳去,他行了一个月,到得南长府时皮肤黝黑,眼圈深重,胡子都长到了胸口。那白国祁开始都不敢认他,直到随行的拿出了钦差御令,才眼睛一亮反应过来。他诚惶诚恐地上前去给范安叩了首,起身请范安入府喝茶。
范安道:“别喝茶了,我本是来余干县地察的,但在此之前,要先把李大人的尸骨收敛好。”
白国祁看了一眼范安的脸色,垂首道:“平床采石场距南长府有一百里,最快也要行一天的路,大人你要顾好自己的身体。”
“顾及身体?”范安看着白国祁,突然起脚踹了他一肚子,“你真为我着想就替我好好办事!我将李见碧交于你!才过五个月就不明不白死了!你办的什么事!有脸叫我好好保重身体?!我真白提携了你!我恨不得现在一刀宰了你这废物!”
白国祁被他一脚踹在地,连忙跪好了道:“下官该死!下官不曾料得此事关系如此重大!”他道,“平庆采石场离这是最近的流放地了,我已关照了李大人,让他去管记帐,不叫他干重活累活。采石场山体坍塌是常事,照理说压不到李大人,这李大人怎么走到山底下,我没料到,确实也意外。”
白国祁道:“平庆采石场距此一百多里,我身为府长,不可能日日盯着,大人你……你明察啊!”
范安闭了闭眼,事已至此,说再说都没用。“起来吧……”他道,“带我去平庆山。”白国祁应了一声,再不敢有异。两人骑快马而去,到了平庆采石场,已是次日清早了。
现在已是十月,太阳出来晒在石地上,仍是一片白晃晃地烘热。数以千计的的流犯早早就出来干活搬运,疲累裸露的身体,绝望的眼神,喝斥和鞭打声,场面比普通的徭役要残酷许多。
范安一路走着,问:“这就是李大人流放的地方?”
“是的。从各地拨到河阳的流犯有三万人,河阳的土木工程、造桥修路、治理河渠、转输漕谷很多都是这些人在做。采石这块不必随时走动,我让李大人管记帐,已经是所能想到最好的去处了。”
范安问:“你多久来这一次。”白国祁道:“河阳有三个采石场,下官至少每个月来一次。”
范安又问:“这采石场看刑的人,他们知道李大人的来历吗”白国祁道:“自然不知道,在这里,他们都叫他朱砚。”
白国祁在一片乱石堆前站定,道:“这就是当时山体坍塌的地方,上面的石块整层滑下来,把这一片都压平了。”
范安站着,看着这一片百顷乱石堆,眼中无波无澜,全身原血液却冷到了极致。
“朱砚的死讯是哪个人报告给你的?”范安道,“叫他过来,我要问他话。”白国祁应了一声,不过多时,有一着灰薄毡帽的场卫走了过来。那人笑呵呵地朝白国祁见了礼,又看了一眼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