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像是遵从某一个指令一样,我披上衣服走到门口,然后又退了回来。
我的身体踟蹰着,我的灵魂却留在原地,没有挪动一点。
最终我走到了窗口。
雨水在玻璃上滑落断续的痕迹。
凡是离别,必然经历雨天。
而我对这场离别感到莫名其妙。我想我的心里有某种感情还未抒发出来,憋得难受,却无所适从。
我似乎是和这段时光脱节。我总是和时光脱节。发生在面前的事,我从来来不及作出反应。
梅曼和安娜已经到了楼下,我的小院里蔷薇在雨中柔美盛开。
已经四月了,四月,蔷薇的季节。
梅曼撑开一柄透明的雨伞,伞下安娜浅紫色的裙子仿佛盛开的洋桔梗。
她踮脚拥抱了梅曼,然后接过梅曼手中的雨伞,抬起头,对我招招手。
“再见。”我认出她的口型。
再见。
浓雾弥漫。
白色的幻境里只剩下蔷薇簇拥的院门,只剩下湿润的小路。安娜的身影也模糊不堪,像是诗人在诗中说的,朦胧雨巷中淡淡的丁香少女。
时间流逝的感觉是那样缓慢而清晰,秒针挪动的步调仿佛融入我的灵魂里,连贯的现实被切割成一帧帧画面,安娜消失在了画面尽头。
直到她失去踪影,雨水才冲刷掉漫天迷雾,我站在窗口,看见玻璃上我自己的影子。
那仿佛是另外一个人,站在触摸不到的地方,安静审视,无情地评判。他不属于我所存在的这个世界,而我们却是同一个人。
我们……
铃铃铃。
清晰的铃声将我瞬间拉回现实。它将我吓了一跳,我看着面前的玻璃,但是现在天光带着青灰色的明亮,即便是雨天也不可能映出我的身影。
我……出现幻觉了吗?那天晚上我坐在地上看月亮,我不记得我做了什么,也不记得我说了什么。
难道真的存在另外一个我?
那是幻觉吗……
“嗯,安娜回来了,我刚送她离开,她准备明天出发。……嗯,苏很好……嗯,好,我知道,请您多保重……嗯,嗯。……”
是梅曼在楼下接了电话,他丝绒一般优美的声音传上来。
我只分辨出安娜的名字。
对,安娜。
安娜来了,她又走了,她还吻了我。
她吻了我。我的头脑直到此时才将这个信息整理完整,她吻了我,她话语中的意思……是她喜欢我。
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为何我的心竟这样平静,这样没有一点欣喜若狂的感觉?她喜欢我,我喜欢她,却让她带着忧伤的神情离开,没有阻拦。
那个吻……
像是初开的还沾着晨露的蔷薇花瓣,像是精灵小心翼翼的触碰,像是明知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所以只想留一份回忆下来。
她不仅喜欢我,甚至还爱我……
安娜,为什么我没有追上去,将她拦下来?
为什么呢……
那个夜晚,炉火熄灭,薪碳的余烬跳跃出忽明忽暗的光,梅曼紧紧抱着我,他对我说我爱你。
他亲吻我,仿佛献祭的牺牲,他是将他的一切都给我。
他像个孩子一样笨拙,却有世界上最真诚的目光,他愿意分担我所有的苦痛。
他吻我,传递着不知如何出口的真挚情感——然后我对他说了什么?
那不是爱。
我说他不爱我。
我也以为我不爱他。
那又是怎么回事,当他和安娜在一起,我无法抑制内心的酸涩。我以为这样的情感是献给安娜的,但现在安娜走了……她走了,我并不感到难过。
我是个傻瓜!
我真是个傻瓜。
我一直知道却一直意识不到。
梅曼不喜爱我同安娜过分的亲密,那怎么会是因为他爱上安娜?他的目光始终都追随着我,我竟然一直到没有察觉。
他不想我爱上安娜,却又叫她回来,她是以为我爱着她,所以想要默默成全。
他也是个傻瓜,我一直是知道的——那条应该害怕人类,却善良地接纳了我,笨拙,胆小,爱哭,又格外温柔的人鱼,他是个傻瓜。
我察觉自己心脏的鼓动,格外清晰,仿佛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它狂跳着,甚至让我失去语言。
我的心情。
那种久违了的,又或者说从未真正体会过的爱人的心情——
它在我胸腔跳跃着,仿佛要破壳而出。
我爱他。
“苏?”他推开门,皱起眉头,我想是为了我私自下床了这件事。
“梅曼。”看见他的一刹那,我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
他因为我的神情而疑惑,朝我走来。“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觉得更加好笑。
怎么了?
——我想我是疯了。
“想不想接吻?”我揉揉他蕃红色艳丽的长发,柔声问他。
“嗯?”他没有反应过来地大睁着眼睛,略带困惑地微微侧着头。
“那就当做你默许了。”
我没有等他的答案。
我直接将他的答案咽进了喉咙里。
四十八
这是我们第二次接吻。
那个夜晚的炉火余光似乎还跳跃在他的虹膜上,然而那种惊惧的,虔诚的,奉献一切的神情却并未再次出现在的眼睛里。那双金绿色的妖精之瞳惊讶地睁大,然后在我用嘴唇摩擦他的唇瓣的时候带上了满满溢出的幸福笑意。他微微垂下头来,他的人类形态要比我高上一些,他垂下头,这样使我们更加亲密无间,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我爱他。
我不知道我辜负了他多少次。让他徘徊在朦胧而艰难的恋情里。让他一边追逐着我给予的温暖,一边苦涩地注视着我的背影。我简直无法想象自己为什么会那样愚钝,愚钝得不知道这样显而易见的爱情,愚钝得差点错过一生挚爱。
也许我的体内真的存在着另外一个自己。一片机器一样冰冷的灵魂。他总是在站在时间之外看着眼前的一切,只留下温柔这一项本能。而我了解自己的温柔——弱小者期待得到来自别人的救赎,他们通常更能感觉到旁人的痛苦,这是一种疼痛的共鸣,也从而,更加温柔。
我从不觉得自己强大。我觉得我的灵魂外面,与生俱来就有一具玻璃的牢笼。透明而冷漠,囚禁并保护自己。
是梅曼打破它。
他是那样无垢而真实。
“苏,除了我之外,你还曾经跟别人接吻过吗?”梅曼睁开眼睛,金绿色的湖水马上捕获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我从未注意过他微微上挑的眼尾是那样充满诱人的风情,但真正吸引人的却是瞳仁深处埋藏的海一般的深情。
“有。”我近乎无奈地这样回答他。我有过女友,而我马上意识到梅曼也是,甚至他还有过乔。
梅曼发出一声轻笑:“你的吻技真的很糟糕。”他在我耳边这样轻声说着,成熟的声线中还有一丝少年样的青稚,“我不该等你主动吻我,你甚至还会走神。”
这一次,又换成是他主动吻我。
热烈的情潮席卷,我从不清楚他居然这样具有攻击力。甚至狂野地有些粗暴。
我的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想起梅曼和乔的那张照片。他在照片中是那样温顺安静,仿佛沉淀在海底的一缕光,而不是海面上汹涌的浪潮。
我想梅曼的吻技也没有那么好,甚至会让我觉得有一点疼痛。
他此时的神情野性而狂热。我总好奇他是野生动物为何能那样高贵优雅,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暴露本性。他是猎食者,大海的战士,他捕捉我,想要将我拆食入腹。
“苏,你一直走神,我感到生气。”梅曼金绿色的眼睛微微眯着,一缕蕃红色的长发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