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阵子,看热闹的人陆陆续续走了。我和妈妈也回工厂去。
不知道是不是吊死鬼带来的晦气,工厂支撑不下去了。过了几天,我们全厂都搬家了。新厂比老厂扩大了三四倍,就是在大庙东北角一段路程的祠堂里。新厂除了增加几台织布机外,还有二十几台织毛巾机。门外更有一大片毛绒绒的草地,成了晾晒毛巾的好地方。
织好的毛巾要一条条剪下,在两头的布质上印上文字,就是毛巾的品牌和工厂名称。师傅预先用绛红或大红颜料调成色水,用软软的阔毛刷,在盘子里沾上色水,往木刻的印版上刷(要掌握分寸,色水少了,印不清晰;色水多了,会洇开,图案模糊),然后将印版翻过来,在毛巾两头的留白处用力一摁,就成了。叔叔们将印好的毛巾送到草地上去晾晒,使色水深深渗入棉纱中,不容易褪色。我喜欢跟在叔叔们的后面,跑来跑去,还能搭上帮手。没事的时候,就跟小妹妹在柔柔的绿“地毯”上转圈子奔跑,赤裸裸的双脚在草地上磨蹭。累了,就往地上一躺,眯缝起双眼,仰望蔚蓝蔚蓝的天空,望着被轻风吹动、变幻无常的白云,和小妹妹相依在一起,仿佛就是一对小夫妻。
工厂里设有大伙房,大木桶似的圆蒸笼,可以装下许多坛坛罐罐。妈妈找了一只油漆铁罐,洗刷干净了,请人用粗铁丝安了一个提手,每天少放米、多放水,蒸一桶烂烂的稀饭,就着我们在大伙房捡来的花菜底座、剥开腌制的菜心。中午开饭的时候,妈妈领我去了几次伙房,以后就让我自己去把饭取回来。
为了多织几梭子,多挣点钱,妈妈总是很快就吃完饭,不休息,继续织布。这段时间,我就跟在大孩子后面,看他们在祠堂边废弃成荒园的空厝地里,攀梯登高去掏墙洞里的小麻雀。被掏出来的小麻雀还羽翼未丰,不会飞,它们叽叽叫着,等待母亲喂食。虽然我们也给它们喂米饭,但它们并不领情。正当我们犹豫不决,是放回墙洞,还是拿走喂养的时候,小麻雀的父母回来了。它们先飞进窝里,将食物放下,立即出来寻找孩子。它们上上下下围着我们盘旋,高声叫唤它们的孩子。我们最后决定,把小麻雀放回去。老麻雀看到孩子回来了,夫妻双双探出洞口,望着我们离去,才放了心。
工厂里来了一位指导员,他用两张大白纸抄了一首歌,在休息的时间,由他来教唱。题目是《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宗华作词,罗宗贤作曲。是鼓动青年参军,支援抗美援朝的。歌词如下:
从东北,到西南,
从沙漠,到海边,
愤怒的声音响成一片,
热血的青年奋起参战,
全国各民族的人民
快起来,起来,
起来,起来,起来!
抗击美帝,支援朝鲜,
为保卫祖国的独立而战!
抗击美帝,支援朝鲜,
为保卫世界的和平而战!
决不能让那侵略者的血爪,
沾污了祖国美丽的河山。
把侵略的野兽,
消灭在我们的门前。
支援了朝鲜的人民,
也就是保卫祖国的安全。
支援了朝鲜的人民,
也就是保卫祖国的安全!
在北门外的织布、毛巾混合工厂,没有多长时间,也许是工厂重组,也许是倒闭。总之,我们母子又一次搬家。母亲从此离开相伴她大半生的木制的织布机。
7
这回是搬到鼓西路去,母亲被政府安置在福州印刷厂作捡纸工。
我们就在印刷厂附近的一座大院里,租赁一间房。隔壁住一个七十岁左右的老太婆。这座大院大概是富人家被分的家产。各家产一间,住着六七户人家。吵吵嚷嚷倒象是菜市场。
我们的生活总算安定了下来。妈妈跟厂里请了假,带我到鼓楼中心小学报名插班入学。
妈妈不是技术工,所做的工种很轻,只是将同一号码、不同颜色纸张印制的发票,按一二三四联的顺序,一本一本地捡好,交给装订工去装订。工资自然不多,生活并不宽裕。
我们每天中午提了一只铝锅,到郑老伯那里去打饭。这是厂里的规矩,凡本厂职工,中午都免费供饭。郑老伯为照顾我们母子,总是将铝锅装得满满的,够我们母子一日三餐吃的。从我们所住的大院后门出去,经一条二米宽的巷道,往北走百十步,就是印刷厂的后门,紧挨着就是伙房。
我们住房的隔壁邻居,就是先前提起过的老太太,她独身过日子,几乎没有儿孙来看望她。她的房间窄窄长长,仅仅打上一张床,床沿的空处还不足半米了。在我们两家的门口,也就是后门的进口处,有一块几平方米的空处,被人堆满柴草。再进去,就是唯一可以采光的天井了。由于住户多,采光少,整座大院显得昏昏暗暗。
在我不上学、妈妈去上班的时候,老奶奶就把我召唤到她的小空间去,给我看石版印刷的大开本连环画。书里画了罪人在十八层地狱遭受种种刑罚的凄惨状况。老奶奶指着画面,一幅幅给我讲解:我们人死了以后,先要经过奈何桥,然后到阎王那里,阎王指出你在世上所犯的过错,由判官来审判你,对你进行应得的处罚。处罚的手段惨不忍睹,有抱火柱,下油锅,上刀山,下火海,还有的被用大锯从头部至下身一劈两半……。总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是老奶奶对人生的总结。她要我牢牢记在心里。为人在世,不可作伤害别人的事情。老奶奶的讲解,使我对她存有几分敬意、几分畏惧。
不知道老奶奶是靠什么过日子,也不知道她靠什么来支付房租。她一个人无依无靠,孤独困苦。只有我能和她作个伴,和她说几句话。每当我到她房间里,她都十分开心。她时常在后门的巷子里,借着有限的阳光,晾晒大米饭。晒干了就收集在小瓮子里。她曾经打开瓮子,教导我要怎样爱惜粮食,不可浪费,否则会遭天谴雷劈。我们以后都把吃不完的干饭送给她,她就用晾干的米饭泡开水充饥。
1950年的五一国际劳动节,妈妈凌晨两点多就将我叫起来,到印刷厂汇合,和叔叔、阿姨们一齐整队去体育场,参加示威游行。三点半前我们到了指定地点,接着开始发馒头,每人两个。我也是游行队伍的一员,虽然只是妈妈牵着我,也分给我一份。这是起早发的点心。
整三点半,大会开始,主题是反对美帝国主义武装日本、霸占台湾。反对美帝国主义侵略朝鲜,骚扰我国东北。为我们刚刚建立的共和国示威壮胆!。四点正,游行正式开始,群众一路高呼口号。妈妈和叔叔、阿姨们,人手一只彩色标语旗。妈妈的一只手紧紧地拉住我,生怕我在人群中丢失。高音喇叭播放《中国人民志愿军军歌》等即时歌曲,鼓舞着人们昂首挺胸、阔步前进。群情激奋,歌声嘹亮。一首歌这样唱道:
反对武装日本,
反对武装日本。
日本必须走向民主,
亚洲必须走向和平。
美帝国主义要武装日本,
我们坚决不答应!
接着高喊口号:
美帝国主义从朝鲜滚出去!
美帝国主义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