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恍惚中发动了摩托引擎,本田CBR250小牛般的车体深处发出沉闷的轰响。他看着里程表上的指针从40公里一直提升,最后在120公里处左右摇摆。新落成的环岛公路在入夜时分是他最爱去的地方,路笔直地在他身下不停地倒退,两边的路灯依然像死刑犯一般低头认罪,风在耳边吵吵嚷嚷地嘶吼着什么。他的车轮在压过一粒小石子时似乎跳了一下,然后他的身体就和车分开,车子像一只硬壳龟背平平地贴着地面滑出十几米落在路旁草坪上,而他的身体则以抛物线形飞了出去,撞在一棵棕榈树干上,眼前一片黑暗。
他在空中滑行时心里想:这就是死吗?我终于死了……
但他没有死。
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江薇的笑。她坐在窗前,阳光从她身后柔和的漫射开来,空气中散发着香瓜田的气味。
全封闭的头盔保住了他的脑壳,但大腿和肋骨多处骨折,直到出院时还得坐轮椅。
“终于醒了。”江薇把十指穿过他的黑发,轻轻地说。
大可呆呆地望着她,说:“我没有见到岳言。”
江薇轻轻叹了口气,替他擦了擦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没有回答,只是把头扭向一边,窗外是一片残阳如血。
这段日子,江薇总是在有阳光的时候推着他在医院的草坪上走动,陪他静静地坐着,一句话都不说。医院坐落在海边,常常可以看到远方港湾里停着的泊船,有时,桅杆上还会挂着一片棉絮般的云。
她带了他爱看的书静静地读给他听:
……他甚至看到了一只悬挂了白帆的小船,乘风破浪,航行在闪闪发亮的大海上。但是他再也走不完这最后的四英里了。对此他非常清楚,而且非常平静。他明白了他连半英里也爬不动了。然而,仍要活下去!历尽了千难万险之后死于途中,那是愚蠢的。命运对于这个可怜的人太残酷无情了。哪怕到了弥留之际,他也决不向死神屈服,这是发疯吗!不,就是死神的魔力抓住了他,也仍要跟他搏斗到底。”江薇读完,放下书,打量着他,见他只是愣愣的对着远方发呆,只是长时间的望着云发呆。
他越来越不爱说话,有时可以一整天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有时候王志明来看他对他说一些新听来的笑话,他也只是略略动动嘴角,表示面部神经还未完全僵死,随后又陷入沉默。
'是谁在吹奏那美妙的旋律'
出院时已是11月中旬,天气开始转凉。江薇把他的公寓里里外外都打扫过并摆上了绿色植物和鲜花,她只是希望能冲淡一些死寂罢了。茶几上有一支新买的水晶花瓶,瓶里插着几枝马蹄莲,他经常一个人陷在沙发里对着马蹄莲发愣。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张CD,是北京寄来的,里面还有封信:
还记得我吗?上海的歌手。
终于可以做我自己喜欢的音乐了。
一直都记得你,也记得我们那晚一起喝酒。也是那天晚上,让我觉得你是个性情中人,人这一生,能记住的人不多,你是一个,听听我的音乐,希望喜欢。
CD里是一首单曲—;—;《月光森林》。
他来来回回把音乐听了好几遍,然后发现,天已经暗下来了,家家户户灯火通明。他看到街角孤独的路灯,宛如那个丢心的孩子,孤伶伶地守望着这热闹的城市,却从不被人留意。
“大可,我回来。”
他没有回答,知道是江薇在玄关前换鞋,然后关房门。
“知道我今天买到什么了?”江薇似乎在厨房里把刚买回来的菜分类摆开,不时的开关冰箱。他还是没有回答。夜幕下的城市是蓝色的,显得有些透明,他想起了一首歌《蓝色啤酒海》,旋律是什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只是歌名记住了,蓝色的啤酒是什么样子?海又是什么样子?他没去想,只是喝干铝罐里的啤酒,捏瘪罐子放在窗台上。
“想什么呢?”江薇捧着杯水,走到阳台倚着栏杆侧脸看他,他摇了摇头。
江薇笑了笑:“看,我刚买了一盒《The Wall》的电影MTV,喜欢吗?”唱片外边包了装饰纸扎了一条丝带,“送给你。”
大可第一次转过头来,漠然地接过唱片放在栏杆上,又转头眺望城市灯火。
“咱们晚上喝大骨汤,你的腿刚好得多吃这些。并且,我还买了瓶法国红酒,可以边喝红酒边听音乐,怎么样?”
“还行。”
“还记得你第一次带我在写字楼顶看城市夜景,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那天也是我第一次听你谈起自己……”
“我的车呢?”大可打断她的话。
“什么车?”江薇警觉地打量他。
“CBR250。”
江薇没回答,喝了口水,站在那里。
“我的车呢?还有驾驶证!”
江薇依旧不语,低着头,许久后道:“卖了。在车场里修好后,通过电脑网络卖了。”
“卖了!”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卖了?!不经我同意就卖了,卖了多少钱?”
“一万。钱在我这儿,随时可以给你。”
“一万?本田CBR250四缸发动机挂军牌免公路费只卖一万块钱?午夜狂奔,你知不知道,跑车中的经典,你居然给卖了!”
江薇回头看他:“你别对我嚷嚷,我不管什么狂不狂奔经不经典,这车差点让你死掉,总之从今以后你不许再骑车不许再酗酒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呆着!”
大可伸出手掌:“给我买家的电话,我把车要回来。”
“没有。”
“你以为你是谁?我老婆吗?CBR才是,别以为跟我睡过就来干涉我的生活,趁早走,我一个人呆惯了用不着你管!买什么马蹄莲读什么《热爱生命》,全是狗屁!不要告诉我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我堕落我喝酒我颓废全是我的事!在公司里你是我上司,在生活中你还是我上司。为我设定每一条道路每一个想法每一款行为准则?不需要!我不要任何人!全他妈给我滚蛋!滚得远远的!滚!”
潜藏在体内的野性顺着血管往外冒,他看到江薇静静地立在那里,紧咬下唇,眼神里是无尽的失望。她为他打理着生活中的一切,从一朵花到一件运动外套甚至晚饭菜里的营养,她一心一意要把他拉出夜色进入她所营造的光的世界,但他却躲在夜色背后。她就这样站着,看着突然陌生的他许久,一把将他推开,拿起外套手袋夺门而走。
“嘭!”门被摔上了,屋内重回静寂。
厨房的电子瓦罐里她为他炖的香菇龙骨汤正一个劲地向外飘着香气,空气中有久违的家的味道。
他打量江薇走后留给他的空荡荡的房间,马蹄莲幽幽地绽放着寂寞的美丽。他挨着墙缓缓地坐了下来,望着阳台外繁华的夜景,隐约可以听到别人家的谈笑声。
他就这样坐了好久,几个钟头或者更长的时间?不得而知。书架上有个纸盒,里面是把久未动过的口琴,他拿了起来,又坐回墙角,吹了个音符便不自觉地吹了首曲子,什么曲子,他想,想了很久,可能又过了半个小时,对了,是《口琴的故事》。
—;—;是谁在吹奏那美妙的旋律,多么孤单多么美丽,跟随着琴声我来到你身旁,多么幸福多么神奇,就在多年前夏天的夜晚,这琴声伴着我和你……
这是他在中学时所听过的一首校园民谣,一如回忆般在不经意间来到唇边,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起身把口琴插在牛仔裤袋里走了出去。
'迷路男孩和他心爱的单车躺在草地上'
“去哪儿?”出租车司机问。
“不知道。”
司机打下唛表缓缓前进道:“总得有个方向吧,每个人都得有个想去的地方。”
大可苦笑了一下:“我除外。”
“那我就随便开,你想停了说一声。”
“嗯。”
车在夜色里行进,在流光溢彩的霓虹中行进,一如驶进了用玻璃镜子砌成的迷宫,迎面而来的夜车呼啸而过,车灯划出的轨迹宛如一条条倔强的精虫—;—;连缈小的精虫都有自己的方向,而他却无处可去。他在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脸被灯光映照得一会儿青一会白,如康定斯基笔下的色块的累积,失去了原有的结构。这个世界也正在失去结构,一块块地驳落,最终溃烂成一个巨大的麻风病人,然后孤独地在宇宙中死去—;—;像岳言一样死去。
岳言说,有时候解决自己不愧是一种风度。
亏他想得出来。
他在一处商业区下了车。下车时司机没要他的钱。人总有烦的时候,我理解。司机说。他突然涌出一股厌恶,厌恶这种善解人意,厌恶这种关心,厌恶这种人性的光辉,厌恶这行将溃烂的世界里居然还有不要钱的家伙。他摸出张百元钞票扔在座位上,用力地把车门摔上。司机又倒车回到他身边,语重心长地问:“没事吧小伙子!”
“你他妈有完没完!”
司机耸耸肩,绝尘而去。
望着远去的车影,他突然很想大笑出来,这一切都怎么了?
夜色带着深秋的凉意,他有些冷,双手插在牛仔裤袋里,低着头走。不远处是座超高层玻璃幕墙钢骨结构办公楼,伫立在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