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一翻身将头扎入枕下,又扯住被子死死地在脑袋上裹起了一层。他又一次坠入地狱之火的酷烈的煎磨……
窸;窸;窣;窣;,妻子迟疑地穿衣下地,隔着被子,他似乎看见她站在床前,幽怨地关灭了床头灯,随着灯光的沉落,一声叹息轻轻滑落在她脚下。
他听见她的脚步声轻轻响出门外,下楼去了。
……他终于不能把那壶水浇完。暴躁地扔下水壶,转过身来。那种地壳鼓动、岩浆奔突的感觉又出现了,从脚下一直涌遍全身。那似乎不是情欲之火,而是一种寻求支撑、寻求证实的不可理喻的恶狠狠的非理性欲焰。
白脸姑娘灿然一笑,蓦地劣质香粉气味直钻入鼻腔,污腻的口红涂在他的腮上……
没有情感,没有精神。这是一种纯粹原始的野兽般的激情与蛮荒的交合。之后,尸身一般,他无知觉地平放在床上。白脸姑娘理着衣服头发,娇嗔地对他撅着嘴,似乎仍在惊悸与抱怨他方才的粗暴。但她又并不掩饰她的满足,掏出条手绢,向他脸上擦来,想指掉涂在他脸上的口红。她擦得很精心,如同擦她小皮鞋上的一块痰渍。看来想擦得完全没有痕迹有些困难。她便唾了些口水在手绢上,粘粘地抹到他脸上来。他突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气急败坏地一把探开她。翻身坐起,从兜里抽出几张钞票,恶狠狠地摔在床铺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扯起袖子死命去擦脸上的污腻。那红腻却胶着地滞留在脸上。唉,看来还得水。他返身进屋,白脸姑娘正拿着那叠钞票想往什么地方揣。见他进来,她使假装正无法处置一样就势送到他面前来:“人家不要嘛不要嘛—;—;”
不要?不要什么?除了脸不要,你什么不要?……他烦躁地一扭身走了出来。
花店大门竟然插着。她想得可倒周全。打开门插,他没有即刻出去,对着门上的玻璃,他还是把脸上的活痕迹擦干净了。自此他才多少摆脱了一点恶浊感觉。
刚迈出大门,却恰在这时素兰回来了。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一眼店里,白脸姑娘已泰然自若地站在柜台后面了,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他才略略放下了心。
“你……回来了?”乍眼一看见他,素兰蓦地有些惊惶,那几乎失态的情状使他在一瞬间感到迷惑不解。但马上他便理解了,她是在为自己的擅离职守而不安呢。
“回来了。”他淡淡地回了一声。
“……去给他……送了点早点……”她很多余地解释着,两眼中仍然闲着难以抑止的惊惶之色。他看了她一眼,今儿她是怎么了?莫非方才插着门在里边厮混的时候,她回来过一次?可是又不像……给他送了点早点……那个他自然是他对象六枝儿了。六枝儿的家电修理部就在隔壁,两相紧邻,那自然她不会勾留太久的。也许中间她确曾回来过一次,没推开门,而现在开了门插,又是他出来了……他没敢再看她,一侧身从她身旁匆匆走了过去。
第二部分
10
有人把晾晒在阳光下的婴儿尿布称为“生活的旗帜”,这自然是在更本质、更亘久意义上对人类生活的精辟譬喻。但如果表象一些看,把服装街无尽摊床上那满目招展的时装喻为“生活的旗帜”倒也许更为直观一些。
从前年开始,这条街便成了这样一个“旗帜”。那一街摊床最把头的一个,也就是花店斜对面,有个专卖女装的“档口”,业主是个高挑个儿姑娘,略施浅妆,云鬓高挽,不逐风流,却丽质天成。她的一身妆扮或勿宁说她那脱俗的情态,无疑正是她生意的最好招贴。宽宽大大穿一套酱色呢彩裙,初看似有“庄重”之嫌,细品却又极女性味、极风韵俏皮地透出典雅和洒脱来。她坐在那儿,眉目淡淡的,厚裙覆住叠起的秀腿,膝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是本斯坦培克的《人鼠之间》。
熙攘过客的喧嚣市声似乎都离她很遥远,对生意买卖她好像缺乏起码的热情,只是出于什么推脱不掉的原因、替别一个女伴坐在这儿敷衍地看一会儿档口罢了。然而,若仔细品一品她衣架上层层叠叠挂着的那些服装,你无疑便会立刻认定,偌大服装街,唯独她这儿才有对“时装”的真正理解,这儿体现着真正超前的女性新潮。她从不叫卖,也绝无讨价还价一说,不像有的人,开口要价对半谎儿,要七百,最后人家一百七也就拿走了。她不要那么高,二百,或者三百,但她要了价就一分钱别想落下来。在这上面动心眼子、连懵带唬劳心费神顶没意思了。然而每天算下来,往往就数她营业额最高。这位业主叫金小雯。
此刻,表面上她似乎正在看书,然而她真正留意的,却是对面的花店。王胡庆进去,出来,以及他进去以后那白脸姑娘匆促的插门,他临出来前气急败坏的对镜整容,她都真真切切看在眼里。她并不恼恨店里那白脸姑娘,她有的,只是一种近乎凄清的怜悯、一种不无幽怨的惋叹,为他,也为自己。
刚开始在这摆摊“出床子”时,每个姑娘都得有点“庇护”,否则就要受到街面上摆摊或不摆摊的混混儿恶棍们的欺凌。当初与她一起摆摊的素兰就是。常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二流于晃到摊前来纠缠。后来,素兰与家电修理部的六枝儿处了对象,这种艰难局面才告结束。那伙地痞无赖们非但不再纠缠,反而行侠仗义,时不时聚拢来为素兰排忧解难了。遇有实在卖不出去的衣物了,他们三五个人七嘴八舌围住一个外地老客,扯胳膊拽腿不由分说,把条裤子给人套上,扯扯裤腰,纯饨裤脚,即使是一米五的个子,而他们给他套的是条特大号加肥裤,自然那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若执意认为不合适,那么那脱下来的裤子上,便难会有了一块扎眼的油污,如果你手里拿着支烟,那就更巧了,那裤子上肯定就烧出了一个燎洞。怎么办?你不要?你不要我们再卖谁去?也是,那伙地赖多数其实并非天生下流坯,只是穷极无聊,不管作践谁,找点乐子打发时日罢了。
小雯初开始处境自然不会比素兰好到哪去。只不过她的冷俏似乎天然具有一种威慑力,对她,那帮地赖们不敢像对素兰那样轻易造次罢了。倒是六枝儿挥横无忌,时常对她以蛮横相施。有一回他抬着两件过了时的港衫,硬塞到小雯挡口上要她代卖(那一阵儿素兰跟人上南边办货去了)。卖了几天没卖出去,小雯便有了拒绝再为代卖之意。可是六枝儿依然硬行挂来,甚至挂在了上边最为招眼的地方。小雯不满地嘟哝了一句:“还挂到我上边去了……”
“怎么?”六枝儿乜着肩,眼里露出淫邪的蛮笑,“不在你上边,还能叫你跑我上边去?”
如此露骨的下流猖亵,让小雯腾地红了脸,接着那脸色又变得白无血色,泪水在眼眶里转着,嘴唇哆嗦,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六枝儿满足地转过身去,邪笑却忽然僵。王胡庆泥雕木塑般立面前。有一瞬间,六枝儿下意识地期望这不过是个偶然的照面,但他马上知道了,那个期望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因为那一双目光,火错似地烙在他的脸上,王胡庆面部铁锭般毫无表情。六枝儿打了个磕怔,不由心里忽悠一沉他与王胡庆虽然界邻相处,平时却从无往来。也许他们一直都在心里掂兑着对方,盘算着对方,伺机制服对方。但六枝儿本能地知道,王胡庆尽管不显山露水,但他绝不是个好惹的茬子,所谓真人不露相。在他不动声色的背后,六枝儿渐渐感觉到了一种冷兵器般的威严与冷酷。
“有什么吩咐,哥们?”他强撑精气神儿问。
“你那招牌,”王胡庆仍将目光冷冷地楔在他的脸上,“挡了我的门面了。”
小雯目睹眼前突兀发生的这一幕,知道王胡庆纯粹找茬儿,是在替她说话。惊慌、畏怕、担忧、感激,诸般复杂的情感不由一瞬间从心头跳上眼来,她紧捏着衣角,欲动不能。
六枝儿看了看他铺子的招牌,那是他上个月重新漆写挂上去的,挂在那儿已经有大半月了,怎么今儿就忽然挡了人家门面了?
“哥们这是怎么说?界邻界壁儿的,大家包涵嘛。”‘“你那招牌,挡了我门面了。”王胡庆毫无表情,“你掂量着办。”说完转身离去。
这一整天,小雯脸色灰黄,两眼时时望向六枝儿辅子那招牌,仿佛那是个让人心惊肉跳的凶卜悬在那里,使这一街街阳光都变得恐怖般惨黄,她不知道由此会出现什么样可怕的事情……然而那两间铺面却都只静静地蛰伏着。她在心里暗暗祈望:就这样吧,就这样过去吧,千万别发生什么事情,千万……
这一天总算平安过去。哦,天,但愿……
可是第二天,她却目瞪口呆地看见,王胡庆平静如常地掂个木凳出来了,站上去,摘下了那块“挡了他门面”的招牌,下来,从容他仔细选择了一块凸起的石头,将那牌子漫不经心地举了起来……
她惊呼一声奔过去。然而只跑到路中间,她便听见安安稳稳“叭”地一声钝响,牌子碎裂两截,跌落尘埃。王胡庆看了看手里所剩半截,似乎遗憾它的脆不经摔,这后,随手一丢,像扔出个已经打破了的饭碗。拍拍手上浮灰,掂起木凳,吹吹凳脚上泥星,转身进店去了。
小雯面无血色,呆然立定。蓦地,她身上泛过一阵寒噤,她看见,凶狠的六枝儿抢出店来,一张脸被汹汹然的暴怒扭歪了。他难以置信地伫足站定,惊讶地望着地